橫崗背之夢

2003.6
橫崗背之夢〈註一〉
沿著台三線公路走,會經過龍潭這個老市街,再拐一個彎往埔心方向南行約莫三公里,此時所見是成蔭的油加利樹挾著筆直的柏油路一直往前延伸。常聽老一輩的在地人講起;在這條路還是只鋪著碎石子的好幾十年以前,大人常趁著天色將明未明便拖著『力阿卡』(註二)翻過橫崗仔,載著一整車的青菜壓過大路到埔心趕上早市去叫賣,然後換回來一些甘藷好和著米飯吃;孩子則一大早就得光著腳板,翻過橫崗仔、踩著大路走到龍潭街路上的國民學校唸書。中午的休息鐘一敲,隨即匆匆忙忙飛奔回家;為了吃一頓飯。然後又一路衝回學校趕下午的第一堂課。

橫崗仔──就是往大路左側,透過路旁成蔭的油加利樹所看見的一道縱約一公里、寬約五十公尺左右的長形橫向土丘。這道土丘也許在大地形成的時候就已經隨著中央山脈的壟起而凸起至今。到現在,橫崗外這條筆直的馬路已經鋪上柏油;種滿綠樹。大人也早已捨棄力阿卡而改用四輪引擎代步;馬路上三三兩兩走著到學校唸書的孩子更早已不再光著腳,但遍植相思樹的橫崗仔仍一如以往靜靜地躺臥著,靜靜地瞅著這路上的光影變幻!

遠在日本人來台灣之前的更早,幾戶人家沿著這條在當時也許連油加利樹都還未曾有的大路走來,翻過土丘,到了橫崗背後,發現橫崗背一直推到遠處的山腳下滿是一片平坦的綠野,欣喜之餘,決定從此在這裡放下八張牛犁(註三),落定腳跟!

要將近乎是荒瘠的橫崗背開墾成足以生養性命的豐饒肥地並不容易,為了讓作物得有水源滋養,八張犁人(註四)合力在橫崗仔頭築起一道堤防圈成一個大池。天旱時,大池常乾涸可見底,孩子結夥在池子裡頭用力踩著池底龜裂的泥塊,聽它『枯拉、枯拉』的碎裂聲而覺得好玩。乾旱的天氣不僅讓稻作乾黃,連取一瓢水燒飯也要上屋討下屋借;豪雨來時,池子常被雨水撐得幾乎要脹破,大人成群在池子邊用力堆起裝成一袋一袋的泥塊,聽它『枯拉、枯拉』的水流撞擊聲音而覺得心驚肉跳。洶湧的大水不僅淹沒了田,連睡一晚也會驚醒好幾次,生怕堤防潰決坍塌!

奮鬥的價值與意義其實有時候並沒有也不需要什麼崇高的標的,能否求得一餐溫飽往往便可以左右是哭或是笑,在用盡了氣力做搏鬥之後,能求的,彷彿也只剩下老天!橫崗背的八張犁人又合力在橫崗仔尾建起一座伯公廟(註五),年節或農事完工時,三牲滿滿奉祀;天旱雨水時,更是焚香連連祈禱。

盡足人事,求全天命之後,一切的辛苦還是回到了這塊紅土地,冀盼這道靜靜躺臥著的土丘。可以帶來希望!

橫崗仔其實並不高巍,但像一堵堅而牢的牆,阻擋了崗仔外冬天寒冷的東北季風,作物自此平順的長成;也像一圈暖而厚的臂膀,安穩的呵護著橫崗背後的八張犁那些常要憂慮天旱雨水的耕夫,心緒自此不再飄盪。

孩子,常跨過水稻田循著一條鄉人喚做『南蛇崎』(註六)的彎曲山路攀上稻田盡頭的一片丘陵地,春天霧大的時候,經常會有許多迷了路的賽鴿停歇在山上的茶樹叢裡,爬上山的孩子若能捉住幾隻,總能向鴿子的主人換得一些報償來買糖吃;或者山腳下一座阿兵哥作為射擊訓練用的靶場,也偶爾能夠在山壁裡挖得幾個銅彈頭好賣給收鴨毛酒罐的阿山仔!在山野、林間、田裡嬉鬧的滿足,緊緊拴住了孩子的好奇心,橫崗外那條大路的車輛往來喧囂,一點兒也吵不到橫崗背的孩子的夢。

老人有時候會聊起來;順著橫崗仔走到末尾的伯公廟後面,有一間魏屋,幾年前魏屋人出了個大學生(註七),不知道印了什麼反政府的文章,讓國民黨的政府給關入牢裡,好久也不見消息回來……。搥心肝哪!供他讀書到那麼大人了……,我們耕田人家子弟,還是乖乖讀書出來做頭路就成。伯公保佑,政治這東西,別去摸他才好啊!

孩子對『政治』這個陌生的語彙一點兒也沒有興趣,人被抓去坐牢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也從不想明白,反而是傳聞夜歸的女人家,會在橫崗仔頂遇見躲在漆黑相思樹林子裡專門捏女人鼻子血去作法的壞人這類玄奇古怪的消息要叫孩子驚怕!

幾年前的夏天,一群人扛著鋤頭來到橫崗背裡,朝著橫崗仔那道土丘掘著;原來是一家製磚廠看中了橫崗仔的紅土;雇了這伙人來採。一天傍晚,一大片紅土坍了下來壓死了一個正在努力揮鋤的羅漢腳!整個村子的男女急忙忙趕去救人,孩子們也成群地跑去要瞧個清楚,阿通伯婆站在橋頭擋著不讓小孩子過去,嘴裡還直念著:『……莫去!現在橫崗仔的伯公已經不庇佑人了,看了之後,會好幾個晚上哭著醒來呀!』

小孩不懂事,哪裡省得去理會伯公是不是還庇佑人,總想橫崗背綠油油的稻田不會變;南蛇埼頂青蔥的茶樹定也仍見得著賽鴿停腳的影子;橫崗仔上頭的相思樹不還是一樣繁多茂盛嗎?

大人比較曉事吧!看到了橫崗外的變化,欣喜地結伴往橫崗外剛蓋起的鋼鐵工廠找頭路做,領了薪水之後可以多買些豬胚仔回來往豬圈裡頭放,來年將豬隻賣了之後又會有一筆錢可存,鋼鐵工廠的隆隆聲音與股股黑煙在橫崗背可一點也聽不見、聞不著!

幾個年頭下來,愈來愈多人穿過橫崗背作為捷徑走到鋼鐵工廠上班,出出入入的人與車讓原來悠閒的橫崗背的庄頭小巷,突然熱了起來。阿榮妹伯婆在屋前翻曬穀子,老是提心弔膽快速衝來的車子會嚇壞了一旁竹蔭下嬉耍的孫女,輾過曬穀場的汽車常常粘了許多穀粒走,留下了許多有彎彎曲曲輪胎印跡的泥土塊在穀堆上。

老人坐在樹頭下念著;橫崗仔是擋不住也關不了啦!庄頭的巷仔路愈建得寬,出出入入的人車愈多;南蛇崎頂可能還抓得著幾隻鴿子;山腳下的靶場也仍然常傳出阿兵哥打靶的槍聲,但後生人(註八)卻哪裡還是以前的孩子呢?

離開橫崗背翻過崗走出來,馬路兩旁,油加利樹的綠還在;筆直的大路上面剛鋪好新的柏油,正冒著騰騰的熱氣,順著急駛過的汽車看去,前頭的龍潭市街
越來越繁華熱鬧了!

向前走吧,許多夢裡未盡的故事,就留給後頭靜靜躺臥著的橫崗仔收藏!
(巫秀淇2003.6)

註一:多年前,橫崗背的一位作家馮輝岳先生早已寫過一篇標題《橫崗背之夢》的文章,馮先生是兒時在橫崗背的老鄰居,也是我敬佩的一位老師,寫下這篇同名的文章決不敢對老師不禮貌,只是想也記下這一代年輕人對兒時故里的一些懷想和感念。
註二:力阿卡:客語;一種靠人力拖拉的兩輪板車。 
註三:八張牛犁:相傳清初先民入墾橫崗背,只有八張牛犁。
註四:八張犁:地名,即橫崗背一帶,位於桃園縣龍潭鄉八德村。 
註五:伯公廟:客語;即土地公廟。
註六:崎:客語;斜坡。
註七:大學生:魏廷朝,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1964年因與彭明敏、謝聰敏發表『台灣自救宣言』,判刑八年! 
註八:後生人:客語;年輕人。

沒有留言: